攝影_Yen |
起霧霾時,我坐車裡向外望,四處所見皆高樓,天蒼蒼霧濛濛。我想:末世景象莫於此吧。像Margaret Atwood小說裡的人類浩劫。
不要妥協是我在歐洲廚房中學到的鐵則,在新城市幾個月後徹底覺悟:妥協妥協再妥協,才是生存下去的不二法則,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方能讓事物順利推動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財燒。
我感覺自己與其是個廚師,更像動物園長。這個說女友難得進城能否請假帶她玩?那個說排班時數能否改變?這廂為了叫貨跟同事鬧不愉快、那廂說他只想幹活不想參與小團體。輪番跑來找我申冤訴苦,卸腐,他們說,有事找您商量。
不容易抓到時間埋首擬菜單,洗碗阿姨晃來眼前,我暗自祈求:別來找我別來找我。「卸腐啊,有事找您商量。」刷鐵板的鐵刷斷了得訂,這般那般折騰一番,連上個廁所都偷偷摸摸怕被攔下,依然在門口被逮住,卸腐啊,她說……整段話只聽懂一半,其他全是方言,我嗯啊附和,尿急憋著。想著得在我桌上擱個牌子:園長公務中勿擾。
只有雜務處理完後,回到廚房,才能感到一絲曙光,教年輕夥伴們揉麵做麵,嘮叨他們環境整潔再整潔。
Yes,卸腐!他們說。
新城市新任務,前方雜草叢生路茫茫看不清,像這城市大部分的時間那樣。我跟朋友實況報導,情勢之混亂簡直像在墾荒。
翻開筆記將「做自己」劃掉,重新寫下:「蠻荒時代妳就得蠻著幹。」全面展開吧,卸腐。
下班,精疲力盡。在接近深夜的酒館喝酒吃蛋,一顆恰到好處的蛋,切開時流出金黃蛋液,我想著我也曾給自己做過這麼多份處理得宜的蛋當早餐吃掉,然而當前我的工作並不包括煎完美的蛋;而是守在出餐台前,不斷試吃,把調味不到位的燉飯退給夥伴廚子,一邊唸出新來的點單,一面吼著:那個誰,麵再放回火上加點橄欖油甩鍋!整場下來,聲音沙啞疲憊不堪。然而過去的經驗在此幾乎是無法成立的,一盤盤被我們讚嘆的食物,原封不動送回廚房:米太硬、紅酒醬太酒、太鹹、不夠鹹、奶油煎過的魚需要醬油來配、手工麵條太難吃,不如隔壁咖啡店咖哩飯……苦中作樂時,我們會開賭盤,猜一盤在我們眼中完美的燉飯,多久之後會被送回來?
如此這般,在新城市落腳的第一個月,經常被意想不到的畸零角落扎得一身疼,初來乍到時的意氣風發消失殆盡。這叫文化差異,他們說,妳只需要安頓下來,不要硬碰硬。而所謂的安頓下來,對我來說,是能找到氣味相投的酒館,在義大利倫敦台北中壢都有這麼一間,把客人餵飽之後,換我折騰其他服務業的去所,酒吧裡認識的人,是最沒利害關係的,妳能吐露各種酒後心聲,聽對方瞎扯豐功偉業,反正天亮後誰也不礙著誰。
在酒館吧檯流連久了,自然能認識各種各樣的人,包括一位作家,不落魄潦倒的那種,邀請我們去山上能俯瞰一切的房子吃飯,這個度假summer house的廚房,比我待過的大半數專業廚房都還大還齊全,他在此宴請國外大使及各種重要人士,頗有蓋茲比的風範。第一次見面時,作家跟酒館常客們正討論著世界各國的米其林餐廳,探討城中那些餐廳還行、哪些一餐要價400美金卻俗不可耐,他們談起紐約台北倫敦香港,「去他媽的,」作家總結:「廚師嘛,不過就是做飯的,個個都把自己當藝術家,我才不吃米其林這套。」
氣得我牙癢癢。
幾次之後我們終於在酒吧聊開,我糗他:你那天講廚師什麼話我都聽到了吼。
那晚是連續上班後第十天,身心層面上都受剩菜汙水油漬侵襲,手指上又出現頑強的生蒜味,黑眼圈擴散到嘴角。經常測試食物溫度熟度的指尖皮膚,也漸漸變粗(我經常懷疑會否因此影響觸覺神經)。
想起我曾經寫的:「說到底,廚師這行,就是要碰血的,要髒手的,要在400度高溫爐邊煎肉的,要知道廚房清潔的基本原則,要知道傾聽食材,是要手泡爛地刷洗爐台的。真的貼著食材、泡在油裡火裡工作的人,很少能打從心底沾沾自喜的吧?畢竟,再怎麼說,這都是一個需要隨時彎腰低頭才能做好做滿的工作。」作家有理,廚師這行不過就是做飯的。
在我尚未馴服,或說尚未將我馴服的城市裡,或許可做張名片四處分發:
「做飯的,很失敗的那種。」
那晚,在三杯白酒三杯negroni跟一個shot後,吧台上的我們一同起身準備各自回家,作家走向他的進口跑車,我們問:啊你換車啦?
不,我有兩台跑車呀。
我也有兩台車。我說,低頭望向我的11路雙跑。
他也朝下看了一眼,似乎表示對我一雙跑車的尊敬。
我們轟轟轟咖咖咖的搭著各自跑車回家,約著下周一起去他的summer house玩,即使這個城市的winter壓根兒還沒過完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
注意: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。